2012年11月6日

霍布斯邦的半個「馬克思」——《如何改變世界》(How to Change the World)書評


譯按﹕英國著名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艾瑞克.霍布斯邦(Eric Hobsbawn,中國大陸譯作霍布斯鮑姆)最近去世。他生前出版的最後著作《如何改變世界》(How to Change the World ),是他過去多年探討馬克思思想及影響的有關文章結集而成。

本文〈霍布斯邦的半個「馬克思」〉(Eric Hobsbawn: half Marx)是《如何改變世界》的一篇書評,作者帕特里克.沃德〈Patrick Ward)透過此書評,以革命馬克思主義的觀點來審視霍布斯邦所理解的馬克思主義。雖然文中有個別資料出處及一些論證仍需要進一步說明,不過作者指出霍布斯邦因為深陷於過去斯大林主義的泥淖,才會對當今社會主義革命的前景流露悲觀的情緒,是個值得參考的說法,有助讀者進一步了解霍布斯邦。

本文譯自英國社會主義工人黨(Socialist Workers Party)月刊《社會主義者評論》 (Socialist Review2011年3月期號

霍布斯邦的半個「馬克思」——《如何改變世界》書評

帕特里克.沃德(Patrick Ward)

宋治德 譯



2008年爆發的金融與經濟危機,重新引起人們對馬克思思想的興趣。受人敬重的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艾瑞克.霍布斯邦(Eric Hobsbawn)的新近著作﹕《如何改變世界》(How to Change the World),是對這場馬克思思想復興所增添的讚頌之辭。

霍布斯邦是位重要的左翼歷史學家,他對帝國、資本主義與階級鬥爭有極深入的研究,以及最為人熟知的是他一系列的經典著作﹕《革命的年代》(The Age of Revolution)、《資本的年代》(The Age of Capital)、《帝國的年代》(The Age of Empire)以及《極端的年代》(The Age of Extremes)。

《如何改變世界》是他探討馬克思主義歷史的文章結集,對馬克思主義思想的影響提供了引人入勝的解說。此書追溯到早在馬克思青年時期與他的思想夥伴恩格斯,在資本主義新的生產制度已深深紮根的情況下,試圖闡明一個正經歷革命性轉變的世界。

霍布斯邦生前出版的最新一本著作《如何改變世界》

霍布斯邦強調馬克思思想與任何想要了解21世紀世界的人們所關心的議題是密切相關的,尤其是馬克思堅持資本主義註定會不斷出現危機,馬克思在這方面所作出的努力應該得到肯定。

但是了解世界只是問題的一半。馬克思在他自己有名的1845年寫的〈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內,說﹕「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於 改變世界。」了解資本主義是一回事;但是要了解怎樣改變它則是另一回事,這也是當今社會主義者的重要任務,正如馬克思在1848年寫的《共產黨宣言》所揭示的。(譯按﹕馬克思與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內除譴責資本主義外,並預言工人起義將會用一種全新的及更公平的社會制度來取代它。)

馬克思在他的作品裡明言我們還沒有看到資本主義的滅亡。而在20世紀,普遍認為對資本主義構成主要挑戰的蘇聯及其他地方的「官方」共產主義,卻最終失敗。

這也難怪很多人會連帶認為馬克思他所要改變世界的計劃也歸於失敗。遺憾的是,霍布斯邦自己也不能幸免於這悲觀情緒。在他的《如何改變世界》一書裡, 寫道﹕「不像1930年代,(當今社會主義者)他們不能提供有哪個共產黨政權或社會民主派政權能逃過這場危機的例子,他們亦沒有改變社會的可行計劃。」(譯按﹕見此書第16章,〈馬克思與勞工﹕漫長的世紀〉Marx and Labour :the Long Century, 416頁。)

斯大林主義的幻象

霍布斯邦對當今社會主義前景的幻滅,其實是植根於他對過去所抱持的幻象。他是英國共產黨黨內重要的知識分子,即使他在黨內也曾反對其糟糕透頂的政策,但這個黨被蘇共緊緊控制。霍布斯邦像其他許多同時代人一樣,對社會不公、戰爭與資本主義內部的固有矛盾深感厭惡,轉而對東歐集團的「現實存在的共產主 義」視之為對自由市場的唯一真實的抗衡。

在1930年代工人階級的每次失敗,例如1933年納粹黨在德國的勝利,法國人民陣線的瓦解,西班牙獨裁者佛朗哥在內戰的勝利,都嚴重打擊了抱持工 人階級自身有力量改變世界的這種信念。這便相應地讓寄望由高高在上的斯大林政權打救的想法,得以乘虛而入,即使現實情況已不斷證明是共產黨的政策與影響而招致失敗。

斯大林主義的國家與馬克思所堅持的信念正好相反。馬克思的中心思想是「工人階級的解放應當是工人階級自己的事情。」(譯按﹕這句話出自1888年恩格斯為《共產黨宣言》所寫的英文版序言。)

資本主義創造出龐大的工人階級,他們除了靠出賣自己勞動力給擁有及控制生產資料的資產階級外便沒能維持自己生計。工人階級作為創造利潤的集體來源, 擁有巨大的潛力,他們不只能挑戰資本主義,甚至可以創造一個沒有剝削的新型社會。這在馬克思時代是真確的,直到今日仍然是真確的。但為什麼資本主義仍能生存下去呢?

當然,資本主義運用其巨大力量影響我們的生活與思想。它通過其控制的媒體;它迫使我們為一份入不敷出、勞累及要求嚴格的工作而疲於奔命;它同時透過警察與軍隊以及其他無數的控制手段來防範我們進行革命。

但是工人階級多次在關鍵時刻進行起義,令到社會主義革命的可能性具現實意義。一條紅線貫穿於上個世紀﹕從1905年再到1917年的俄 國,1918-23年德國,1919年匈牙利,1920年義大利,1925-27年中國,1936年西班牙與法國,1956年匈牙利,1968年法 國,1972-73年智利,1974-75年葡萄牙,1978-79伊朗,直到1980-81年的波蘭。在以上每個歷史時刻,工人都成為推動革命進程的力量。

要解釋為什麼在這些革命之中,只有一個能突破而令社會主義革命的可能性變成現實,關鍵是要看待馬克思絕不是斯大林主義傳統(以及其他學院派對馬克思的解釋)那樣把他當成是機械決定論者。

馬克思從來沒有認為共產主義的勝利是必然的。相反,它是依賴於人類的行動,更為重要是工人階級能否發展出在關鍵時刻有助於其動員一切力量的傳統、思想與組織。正如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內寫道,歷史的危機會引致要麼是「整個社會受到革命的改造」或是「鬥爭的各階級同歸於盡」。霍布斯邦似乎常常忽視主體因素在歷史上所發揮至關重要的作用。

俄國十月革命

只有以這種方法,才能正確理解上世紀的一場重要事件——俄國十月革命。1917年10月俄國的工人成功推翻資本主義,這建基於它本身有深厚的革命傳統以及圍繞列寧的布爾什維克黨的理念的具體落實。

俄國革命最終未能存活下來。但俄國反革命的成功不應被看作是發生在1989年斯大林主義國家的崩潰時刻。它的悲劇發生要追溯至更早時期,就是當革命爆發不久而未能擴展至其他歐洲工業發達的國家,尤其是德國。歐洲資本主義列強派軍隊入侵這個新生的工人國家以及隨之而來的內戰,摧毀了俄國的工業以及領導革命的工人階級。

這就為斯大林攫取共產黨的領導大開方便之門,他對忠於革命的同志的大清洗,到最終全面篡奪國家政權。在這個被戰爭蹂躪的廢墟之中,資本主義的復辟要經過10年以上時間才得以完成,工人被剝削不是為了私人資本家,而是為了國家在經濟與軍事上與其他資本主義國家競爭。斯大林主義代表革命的失敗,不是如霍布斯邦所看待的是革命的延續,即使說成如何以扭曲的形式出現。

但是俄國革命的被孤立與失敗並非是不能避免的。在1918至1923年的德國,革命與反革命的鬥爭命運,取決在傳統改良主義的腐朽社會民主黨與缺乏經驗的革命左翼這兩者之間的力量對比。德國革命派在革命前夕,未能建立一個至少類似俄國布爾什維克模式的政黨,是犯了一個嚴重錯誤。

德國革命的失敗,為斯大林在俄國的崛起鋪平了道路,這反過來進一步對國際工人階級運動內部的許多優秀戰士產生惡劣的影響,引致其後許多革命的不必要的失敗。

改良主義的社會民主派與斯大林主義主導了上個世紀的工人階級運動,以及不斷扼殺社會主義革命的潛力。

霍布斯邦正是糾纏於這兩股勢力之間,使他無法看到社會主義革命的持續潛力。這亦令他將馬克思一分為二,即接受作為經濟學家與歷史學家的馬克思,但拒絕作為革命家的馬克思。

因此,他在此書結尾悲鳴道﹕「自1980年代以來,社會主義者、馬克思主義者或其他,明顯已喪失他們過往替代資本主義出路的傳統,無論如何,除非他們或直到他們重新思考『社會主義』還意味著什麼?以及放棄體力勞動的工人階級是社會變革的主體這個前設。」(譯按﹕見此書第16章,〈馬克思與勞工﹕漫長的世紀〉Marx and Labour :the Long Century, 418頁。)

社會民主派與斯大林主義都聲稱代表整體工人階級說話。但兩者同樣遇上危機,尤其是在蘇聯解體後各國斯大林主義的共產黨處境,以及社會民主派自己不再能提供任何真正的改革。

霍布斯邦將社會民主派與斯大林主義的危機,等同於工人階級自身的危機,並認為馬克思主張工人階級是資本主義掘墓人的論調已經過時。

龐大的工人階級

但是全球的工人階級的力量不是在萎縮,在數量上還不斷增長。據一項估計,全球的工人階級有20億,或還有另外20億人面對同樣需要出賣他們勞動力的壓力。這數目遠遠大於馬克思年代工人階級的總和。

我們目前同樣經歷另一股革命浪潮,在埃及、突尼西亞,以及其他可能爆發革命的阿拉伯國家。而在埃及不止是製造業工人成為革命領導的力量,還有工人階級的其他層份參與,如稅務員、銀行業員工以及旅遊業員工等。

正是這股革命鬥爭建立起新的革命傳統,當下次有推翻資本主義的機會來臨之際,以確保不只在一個國家而是在全球範圍內達成。